渝城旧事之
七十二行板车为王
文/高75.6 吴洛加
五十年前某个夏天的情景了。那时我家住解放碑附近的一条老街,街上建筑物多系青砖灰瓦的老旧房,没有谁拥有空调和电风扇,盛夏时节室内闷热如同蒸笼。实在待不住,人们吃晚饭时便将或方或圆的桌子搬到门前的街上,举勺投箸,并不避讳满街路人络绎不绝的检阅。地面在太阳落坡后用凉水反复冲洗褪去了暑气,尽管空气还像熨斗下面的烫布,但在这种空气流通凉意升浮的环境下进食,一家老少不至于酷热到苦大仇深。
在露天吃“坝坝饭”的人家举目皆是,如果你端着饭碗沿街巡弋,很容易发现哪家的桌子上跟前几天一样还是“老三篇”的稀饭、凉面、藤藤菜,当然也会看到谁家桌子中央赫然多了一碗艳光四射的红烧肉。你俯下身子朝那碗肉关爱了一眼,大声赞叹:安逸,又开荤打牙祭嗦?主人往往会拈起一坨塞你碗里共享美味。那年那月固然穷,但邻里关系很好,好到都对“远亲不如紧邻”这句话举双手赞成。能够经常把油汪汪红亮亮的烧肉慷慨拈给邻居香香嘴巴的,王大汉绝对算是一位。这厮生得五大三粗,肤黑如炭,那是长年被烈日炙烤与风雨漂染的结果。大汉在街道运输队干活,拉四五米长的板板车,腿肚和臂膀耸起四坨肉包(腱子肉呢),颈窝和双肩更是壮硕可观。下力人,衣着简朴,饭量特大,常常打个光巴胴坐在门槛吃饭。饭装在一只缺了把的小锅里,下饭菜也许就是一大条泡萝卜,依然吃得热情洋溢。只有打牙祭时才会正儿八经抬出饭桌,似乎这样才对得起那一碗他最喜欢的红烧肉。他家食荤比四邻的次数多,有人说那时在运输队拉板车的半个月就关一回饷。并未向王大汉求证,不知传说是否属实。不过老重庆人都记得,那年月城里的下力人挣钱比坐办公室的多,民间曾经流传过“手术刀赶不过杀猪刀,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”的说法,话虽丑但反映的是社会实情。当年的不堪历史在很多年后才有了大反转。见到王大汉满嘴流淌着肉汁,壁居赵小伙有些羡慕:“七十二行,板车为王,人家票儿(钱)挣得旺实嘛。”此话随风飘进王大汉耳中,他扯起喉咙回应:小伙,你只说了一半,不要忘了后面还有两句哟,脚杆跑断,颈子拉长。似觉言犹未尽,看看四周,又低声咕哝了两句:啥子为王哦,上坡如低头认罪,下坡像绑赴杀场。王大汉私底下的咕哝,如果抹去其中的自嘲元素,确是当时重庆拉板车的情景写实。好个重庆城,山高路不平,在道路状况和运输工具很是落后的从前,渝城的生活物资大多依靠人力驾着板车运输。以市中区(今渝中区)为例,从两路口起步,但凡到城里任何地方基本上都是坡道,高低不平,路窄弯多,好些地方大车根本进不去,运输物资唯有依靠板车。每个街道当年都组建有运输队,后来发展为运输联社乃至公司,从业者男多女少,像王大汉那样的莽汉一抓一大把。豆芽菜的身子是不适合拉板车的,慢说满载货物,即便只是空车,力气小者也很难拉走那个用厚重木板和铁件构成的大家伙。街上有些崽儿夜深人静时在院坝练习哑铃、石锁和举重,王大汉抱着膀子旁观,看着对方一个个累得脸青面黑的样儿,他鼻子哼了一声:信不信跟老子去拉几天板板车,比你娃练这些玩意儿管用得多。
当年王大汉所在的运输队有几十号人,长年穿梭于重庆主城的大街小巷,头戴草帽遮阳,肩搭毛巾揩汗,饥餐渴饮,风雨兼程。拉着货物爬坡时,吭哧吭哧喘粗气,汗水落地摔八瓣,辛苦备至。车上啥都装,柴米油盐、蔬菜瓜果、河沙水泥、纱锭布匹……在重庆,千万板车大军无所不能无处不在,为市民生活和城市建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勤奔忙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更多文化和更高技能,但懂得做人的本分,舍得出大力流大汗,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。这座山水之城变大变美的成长路上,到处刻下了板车们负重前行的辙痕。王大汉上班时穿的那件衣服可以作证何为艰苦奋斗。普通的蓝色布料,肩膀处缝得特别厚实,补丁之上重叠补丁,这多亏了大汉娘子三天两头的针线活。由于职业的关系,王大汉三十好几才成家,老婆是郊区菜农,当年坊间有谚赞颂他俩联姻:一工一农,辈子不穷。老婆还是姑娘的时候,有次进城卖菜挑断了扁担,蹲在路边可怜兮兮。恰巧王大汉给粮店拉米路过,慷慨施以援手,将两大箩蔬菜拉到了目的地。一来二去的两人竟然情投意合,散发结婚喜糖时赵小伙调侃大汉,婆娘是用板板车拉到手的。大汉哈哈笑,满面幸福。新娘子进门没几天便开始给老公缝补衣裳,常向街邻展示磨出大洞的衫子:看嘛,上前天才补好的,又亮肉了。拉板车的费布啊。大汉夫妻育有一儿两女,我与他儿子二娃小学同学,关系很近。大汉笃信“穷女富养”的观念,一门心思指望女儿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。对儿子却异常严厉。我有一次见二娃胳膊上有条红红的淤痕,问咋回事嘛,他恨恨回答,老汉儿(父亲)叫他帮忙去拉一回边绳,他嫌路上容易碰见同学,犟着死活不去。大汉失去耐心,抡起拉车绳劈头盖脑抽来,二娃一躲,脸保住了,膀子却中了招。隔壁陈婆婆批评大汉不该出如此重手,大汉眼睛一鼓:“这娃儿竟然看不起老汉儿是拉板车的,忘本了,该打!”尔后语气一转,说二娃身体底子差,他其实是想逼娃儿通过劳动来强壮自己,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将来要吃大亏呀。”也怪,二娃挨揍后懂事多了,进入中学后时常跟着他爸出工搭帮手,见了同学邻居也不再羞怯。他说他爸每天要从大溪沟拉货到临江门,那是一长溜“懒羊坡”,他去帮忙老汉儿就会轻松一点儿。二娃有次还叫上我,他爸拉满车的楠竹走下坡路,为控制板车重心,王大汉嘱咐我和二娃趴在车的后部压住楠竹,他双手握杠,两脚腾空,潇洒地秀起了“三大步”。说不清楚是人拉车还是车拉人,两边的树子唰唰退向身后,风则在耳边呼呼作响,那番奇妙的感觉几十年后才有了答案:飙车。今年春节二娃邀请我参加他爸的大寿。一袭唐装的王大汉满头银发,皮肤却白皙了许多。两个曾在大学任教的女儿特意在他面前放了一碗红烧肉,还是几十年前的那样油汪汪红亮亮。我知道二娃后来子承父业进入了一家运输公司,并非拉板车(人力板车现在快进博物馆了吧),而是驾驶加长型大货车。眼下重庆逢山打洞遇水建桥,山城处处皆坦途,任由二娃们纵横驰骋。便感叹,板车,汽车……昨天,今天,似在不经意间,我所熟悉的这对父与子两代人已经完成了一种事业的传承。真好!
作者近照及简介:
吴洛加,重庆市杂文学会理事、市散文学会会员、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大师级研究员、南岸区作协会员。从事写作四十余年,著述与发表文章逾130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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