挎包男孩儿
二外教师 何祖俊
暑假刚结束,又迎来了新一届的初一学生。上午报到,注册,下午两点半,列队军训。
在我班的队列里,有一个矮而瘦的男生十分打眼,他是班上唯一背着挎包参加军训的学生,这道独特的风景,在整个训练场上显得极不协调。
休息的间隙,我走近那个特别的男孩。我说:“背着包军训很不方便,你能把背包交给我保管吗?”他只是笑笑,用行动拒绝了我。我很好奇,那包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,竟然一刻也不离身?我也很震撼,一个刚到学校的新学生竟然可以不买班主任的账!他,激起了我的好奇心。
时令虽已是秋天,可骄阳似火,操场里热浪扑面,感受不到一丝凉气。同学们正在站军姿。我走近队列,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们红黑的脸庞往下掉。女同学的发丝贴在脸颊,男同学的短发上也缀着一颗颗闪亮的水珠。不好,“挎包男孩儿”双眼微闭,站立不稳,我连忙过去把他扶到操场边,坐在树荫下休息,给他找杯子倒水。转过身来,他已从包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,还有藿香正气液,喝完之后,便斜靠在树上闭着眼休息。
在一周的军训里,班上男女生51人,只有他因身体弱没能全程参加,其间,还因低烧提前回寝室休息过两次。
上课一两周,“挎包男孩儿”一大堆的问题集中到了我这儿:不会叠军被,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,个人卫生总搞不好,寝室因他而常被扣分,常常不去吃早饭,作业不能按时上交,因升旗仪式背挎包班级被学校点名批评……看来,“挎包男孩儿”除了有背挎包的嗜好,其他问题也不少。
他不大爱说话,眼里好像藏有很多心事。我先让班干部多与他交流,尽量收集他的一些可资利用的教育信息。我打电话与家长沟通,知道他父母在外地忙于赚钱,从小就把孩子送进城里的私立寄宿制学校,还请了学校里一个员工周末代管孩子。孩子升入初中,连送孩子上学这样重要的事情都是别人代办的。父母与孩子的交流就是每周末的一次电话。
我也试着亲近他,拉近距离,寻找解决问题的突破口。他的问题还没有解决,新问题又来了。进校的第一次考试,他语文、数学、英语考得一塌糊涂,几科都没考及格。看着其他同学喜笑颜开,他独自躲在厕所哭泣,班干部劝他也无济于事。我找他谈心,他却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哲学命题——人,为什么活着;活着,到底有什么意义。吓得办公室其他老师一身冷汗,暗自庆幸自己没摊上这个“炭圆”。
他看我和善,包容他的缺点,对他从不疾言厉色,他便开始有事没事地来我办公室,默默地听着其他同学跟我交谈。我也主动找他说话,渐渐地,“挎包男孩儿”这个“炭圆”就黏上了我,从隔三差五地找借口见我,到一下课,他便挎着包冲进我的办公室,从无话可说到与我贫嘴,与我探讨活着的意义。他的眼里渐渐地少了忧郁,有了亮光。只是作业仍无多大改观,仍是拖欠。还是怕考试,一出成绩就躲在角落里偷偷落泪,一考就自尊心受挫。
“挎包男孩儿”常常失眠。最怕室友讲恐怖故事,就是室友不讲了,他也要害怕好几天。室友们甚至连“鬼”字都不能说,即便如此,他自己也能凭空想出一些事来,什么半夜会不会有鬼从窗子外边伸出一只手来要他的命呀,上卫生间时,下水道里会不会有妖怪爬上来呀,弄得生活老师不得安宁,常常陪他睡觉。可是,一上课他就睡觉,双手往桌上一趴,一会儿就酣然入梦了,同桌怎么推都推不醒,各科老师都没办法。
我问他:“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?”他说:“不相信。”“那你睡觉时为什么怕鬼呢?”他说:“不知道,就是害怕,越怕越想,越想越怕。不想都不行。”
我想,他是基础太差,听不懂课,自然恹恹欲睡;课上睡觉,晚上失眠,自然就想入非非。黑白颠倒,恶性循环。我先从改变他的生活习惯入手,给他找事做,让他白天忙活,下午课后体锻,晚上也许就能入眠了。我说他挺心细的,建议他竞选班上卫生委员。卫生委员是班上最苦的委员,他欣然应允,几乎是等额竞争,高票当选。从此,他走马上任,干劲十足,严格履行卫生委员的职责。他给同学们讲要求,教方法,亲自示范,严格督促,认真检查。每天,夕会课总结,黑板栏公示,每周,定时向我总结汇报。虽常令同学难堪,却也赏罚分明。不到一月,便赢得了同学们的认可。
寝室里,“挎包男孩儿”终于睡得着觉了;课堂上,他也睡得很香。下课铃一响,他精神焕发,冲进我的办公室,如果我不在,他就怅然若失,悻悻离去。如果我在,他会滔滔不绝地向我汇报工作,反映班级问题,提出改进措施。比如擦桌子的毛巾怎么晾,拖地的拖把怎么挂,门窗玻璃、黑板槽先用毛巾擦,再用餐巾纸过一遍……每次,我都停下工作,耐心听他唠叨,并积极地给予回应。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不胜其烦。我知道,“挎包男孩儿”是想对人倾诉,希望引起别人关注,对他给予肯定。他也积极回应,时不时地从挎包里变出一个苹果、一块饼干或是几颗糖与我分享。从此,我班教室几乎从未扣过清洁分,学校随时抽查,我班都是保洁最好的。寝室里,也再没有听说过“挎包男孩儿”内务不过关的事了。
“挎包男孩儿”与我交谈甚欢,在他眉飞色舞时,我曾试着引导他关注学习,可话题一转,他就如秋天的茄子。其实,我发现他也在努力,上课为了不打瞌睡,他罚自己站着听讲,虽然收效甚微;他让小组成员督促自己完成作业,立规矩、定保证,可他仍然拖欠作业,搞得组员都没了信心。我说我太忙,想请他帮我改改同学们的听写本。他很来劲,翻课文、查字典,一笔一画极其认真。常常主动请缨,为我分忧。偶尔改错,有同学责备我,他却极过意不去。渐渐地,他的字词听写、诗词默写好了起来,甚至超过了班上大多数同学。我推荐一些书给他读,他也给我推荐,还督促我读书,与我交流心得。他的挎包里,似乎又多了一样东西——书。
初中三年,“挎包男孩儿”是我办公室的常客,其他老师不胜其扰,除了万不得已,常常把办公室留给我俩天上地下,远古与未来。虽然他的成绩一直没有多大起色,可他赢得了同学们的尊重和认可,连年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。他变得自信阳光了。他读书比过去认真多了,只求多学一点,不再为考试的分数而自卑垂泪。他认为他有经商、管理的天赋,他要朝着这个方向去发展,有了生涯规划的意识。他说服父母,把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送进了我们学校。
中考的前几天,我发现“挎包男孩儿”情绪有些失落。他说,他很沮丧,因为他考不上我们学校的高中,不能再在这个学校里读书了。不过,弟弟、妹妹还在这里读书,他会常来看我的。回想起来,每个节假日、每个寒暑假,他都会打来电话问候或报平安。不过,我对他的挎包还是很好奇,自从初一时升旗仪式挨批后,此后的升旗仪式他再没有背过挎包,但一直是把挎包放在身旁的地面。我也曾见过因同学手指划伤,他从包里拿出过创可贴,下雨天拿出过雨伞。
那天,他敞开心扉,给我谈了许多,电视剧般复杂的家庭关系,让我头晕,这就是他从小寄读,寒暑假都不愿意回家的原因。那从不离身的挎包便是他生命的寄托,便是他生命的守护。包里有水,有伞,有水果,有常备药,有手电筒,有手机,有钥匙,有饭卡,有野外求生用的小刀……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,听着他平静地述说着似乎与他毫不相干的家事,看着他沉静的表情,回想着初中三年里他的点点滴滴,我默然了,我震撼了。三年,我只是做了他的一个倾听者,一个陪伴者,一个老师应有的关爱与鼓励,而他回报我的却是整个心灵,毫不设防。
我很庆幸,我陪“挎包男孩儿”走出了花季阴霾;我很感动,“挎包男孩儿”也为我怎样当老师上了十分生动的一课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