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中:那些忘不了的人和事
文/吴洛加
闲极无聊,百度输入“重庆市第四中学校”,想看看现在还有多少人关注位于黄桷垭涂山湖畔的这所中学。很遗憾,区区三条回答,而且两条还打的是擦边球。
真想哭!
四中,曾经的重庆市重点中学,我初中和高中连读六年的母校,二十三年前因为改制换成了其它校名,“四中”淡出了公众视野,眼看快要成为历史的一粒微尘。
然而即便全世界都忘记四中,我却不会,因为四中有老师恩、同学情、青春歌、荒唐梦,有太多太多刻骨铭心的人和事。除非死,忘不了。
今年我从四中毕业满四十五年。我曾以母校为题写过近二十篇回忆文章,现选择四则散淡的篇什,带你走进我心中的四中。
王老乡
从学校教学楼往食堂走,有两条路,一条是旁边长着高大梧桐树的铺着煤渣的大路,另一条在相邻的山坡上逶迤,泥巴加石板构成的小道,要经过菜地、猪舍、牛棚和民居。
我平常多选择走大路,但哪天包里有了几文钱,就难以抗拒被自巳的双腿带往坡上的那条小道。 我羞愧地承认,自已真正难以抵御的,其实是小道上那家老板叫“王老乡”的大饼店的诱惑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国家穷,家里也穷,在四中读住读,尽管每月伙食费9元,但对大多数家庭而言,不啻为一笔巨大的财政支出。家里为我缴了伙食费后,周日晚返校,脸上写满忧虑的母亲只能给我五角钱,用作一周的零花,还包括往返市中区与南岸区的轮渡费。
读书六年,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字:饿。人正处于身体发育期,急需大量营养,但学校那种量少质差的大锅伙食,根本压抑不住饥饿感。 本能驱使我想在正餐之外,拼命往自已的嘴巴填充食物,于是便爱上了王老乡的大饼店。
饼店就一间干打垒土房,面积不过十平米,采光极差,大白天也必须开灯。王老乡,中年男人中等个儿,长甚模样全然回忆不起,只记得他那乡土气息的河南口音。真名肯定不叫王老乡,但看过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的我们,熟悉其中一段唱词前面有“老乡”的念白,于是主动把“老乡”的头衔免费赠送给了这位王姓饼师。他笑笑,接受了。
饼店烧煤,袅袅升浮的炊烟,在我看来无疑是天下最美的风景。三步抢作两步赶到饼店,禁不住叹了口气:又来晚了。几个饿痨鬼同学捷足先登,有的在窗前伸长颈子朝里探望,有的则挤进店内,团团围住那河南饼师虎视眈眈。
此时的王老乡,拴着油光可鉴的围裙,双手沾满了面泥及煤灰,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应付着四面八方。锅里饼熟了,他忙着切饼、称重、收银。旋即又折回案前,揉面,搓条,揪剂,擀饼。又一阵风似的冲出小屋,弯腰对着土灶看火、添煤、钩炉渣……还不时扭头监视那一群饿狼,防止有人浑水摸鱼。
当年在四中读书,我眼中的美食有二,一是黄桷垭街上那家小副食店卖的回饼,三分钱一个,喧软筋道,香甜如饴。一口气可以吞下五个,可惜囊中羞涩,不敢贪恋。第二就非王老乡大饼莫属。尽管他在个人卫生方面不干不净(有人亲睹其刚擤过鼻涕就去揉面),但一饼当前,型似月,色金黄,气芬芳,味酥香,魂儿早被勾了去,其他的真是顾不了啦。
五十年后忆起当年对王老乡大饼的颂词,忍不住笑了。用时下标准评判,此饼太平常不过耳。我曾对儿子谈及王老乡和他的饼,吃汉堡比萨长大的儿子揶揄道:老爸,不要这样煽情嘛。我瞪了他一眼:嘁,你晓得个屁!
毕业多年后第一次返校,期翼能再见那人、那店、那饼,哪里还寻得着?拦住学生打听,他张大眼睛反问: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哟?
屈指算,那位河南饼师倘若在世的话,应该八十多岁咯。我对着心中的某个方向呼唤:王老乡,你还好吗?
水
母校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一物:水。
四中所在的南山壁立于长江南岸,站在“一棵树”俯瞰,滚滚长江从脚下逶迤东去,好大一河水呀,近得似乎弯腰可掬。
然而你据此判断黄桷垭水资源丰富,那就错了。
南山海拔并不高,山上有平地,黄桷垭得此地利,堪称山青水秀。这水指的是涂山湖。读书六年,记忆中周边并无更大的水库与河流。远处山峦绵延起伏,也末听说山里藏着规模宏大的水库。
实际上,四十多年前的黄桷垭饮水很紧张。涂山湖虽然烟波浩渺很可爱,但水质达不到饮用标准,主要用于蓄水灌溉。常见湖边居民下湖洗衣,饮牛,淘菜(送菜站),或挑水去地里浇灌作物,饮用水则取自长江,加压后输送上山。四中几百个水龙头流出来的水,相当部分源自那根粗大的顺着黄桷古道直达山顶的供水管。
五十年前,本埠制水设备简陋,工艺落后,洪汛期主城三天两头停水,南山之巅的黄桷垭断水更是常事。每到这时,成百上千的居民挑桶携壶倾家而出,满山遍野田间地头转悠着找水救急。只是不取涂山湖煮饭沏茶。
四中却似乎不急,因为我们有龙洞。
所谓龙洞,指富含地下水的溶洞。我在四中读书时,听当地老人介绍,龙洞水发源于南温泉那边(我未深究,姑且信之),流经四中所在地,从童家花园宿舍旁的一处山壁破石而出,汨汨注入涂山湖。人们把出水洞口扩大,并在洞前砌以围堰蓄水。其实四中校园内还有天然溶洞口,洞内有水有景,但被校方封堵以策安全,读书六年始终无缘得入。
龙洞无疑是当地的吉祥泉,慷慨地惠及人类。涂山湖所以浩荡,首推龙洞来水之功。平常时节,潺潺清流终日不息唱着歌儿跑进湖里;一旦滂沱大雨过后,龙洞发威,浊浪排空汹涌澎湃响声如雷,气势非常壮观,但只消一日,又水静波平,清澈可见水底游鱼。靠水吃水,我们与周边居民共饮龙洞,很少为缺水发愁。龙洞颇有灵性,三九严冬,洞口雾气氤氲,水暖暖的;到了夏天则冰凉刺骨。我们在蒸笼般的寝室热得难以入眠时,总爱踏着满地蛙声去龙洞尽情享受清凉,顷刻便暑气全消。有次隔壁刘同学估计热昏了头,竟然不识好歹跳进围堰洗澡,不到半分钟便哆哆嗦嗦爬上岸,嘴唇冻如乌鸡屁股,满身冰疙瘩惨不忍睹。
高中后入住灯泡厂宿舍,远离了龙洞,让我等好生失落,只得另辟蹊径寻水,在校外龙黄公路三岔口的边坡下发现了一眼泉井。规模不大,外表也不起眼,井口横着几块乱石,水在石头中间静成一面镜子,植物茂密于周边,成为此井的天然屏障。尽管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灰尘翻飞,井水却不染纤尘清冽澄澈。每当学校供水紧张时,那井便成为我们的不二选择。
入冬后水冷如针扎,便渴望热水。开水房倒是有,但路远人多,被本舍男生视为畏途。为了用上热水,便铤而走险躲在寝室搞地下活动。将才学两天的电工知识付之实践,把俗称“电乌龟”的发热体投进水里,不消几分钟水便嘶嘶喘息直至热雾升腾。这项技术活极具危险,历来被校方三令五申禁止并严加管控,每晚我们总能透过窗户发现巡夜老师警惕的眼睛。大家明白,他们除了关心谁外出未归、谁喧哗扰邻,恐怕还有一项沉甸甸的任务,就是突然破门而入,从床底屋角发现并毫不留情收缴那些罪该万死的电乌龟。
几十年后感叹,老师们这是真正对我们关爱和负责啊!
伙食
尽管已经过了五十年,但我一见饭豆就会本能地胃痉挛。对这种食材深恶痛绝。如此对饭豆无礼,全因长达六年的住读生活,全因学校那广受学生诟病却又难舍难弃的食堂。
四中食堂颇具规模,空间极大极高,屋面覆盖红色洋瓦,大门可以进得去解放牌货车。七十年代初实行的是以配给为主要手段的计划经济,生活物资匮乏,不得已采取定人定量,限制国民对粮食和副食品的的消费。考虑到学生是国之栋梁和未来,网开一面,学生口粮定量高于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的公职人员。对于身体疯长阶段胃口堪比河马的学生娃,区区那点口粮所带来的窘迫可想而知。
我曾经痛苦地总结出六年住读生活的关键词:饿。对饿如此刻骨铭心,还归咎于伙食量的少和质的差。
先看量。学生们运动量大,消耗多,因此总感觉饿得快。上午课时长,往往不待办公楼前那株古树悬挂的铜钟鸣响,班上便有人用汤匙敲响饭盒。老师瞥一眼,又扭转头去。一般不会干涉,师道尊严已经被批得像臭狗屎,很多老师对学生略显畏惧。
食堂内摆了百十张方桌,并无一凳一椅。八人一席,围桌而立,皆目光灼灼聚焦桌面。饭是用方形大盒蒸制的,倘若蒸制时饭盒失去平稳,米饭就厚薄不均。一盒饭分为八等份,谁吃最厚抑或最薄,“席长”那厮自有办法。他把勺子插在最厚抑或最薄的那块饭上,推着饭盒在桌上滴溜溜旋转,盒停,勺子在谁面前,就从他开始顺时针分发,谁成为本餐的倒霉蛋,全由勺子说了算。此乃游戏规则。这点粮食不够吃,谁也帮不了你。
再说质。如果你认为那时学生能够天天吃白米饭,那就错了。按照“忙时吃干,闲时吃稀”的教导,校方在学生饭中加了不少杂粮,黄的是玉米,赤的则是饭豆。泡发后与米同蒸,姹紫嫣红,分外妖娆。现如今很多家庭刻意做杂粮饭,旨在粗细搭配益于健康,但在四十多年前一群成天嚷着饿的学生眼里,推广这种“粗细配”膳食的人,将来生出的娃儿一定没有屁眼。
饭豆做饭,勉强接受;饭豆为菜,忍气下咽;当一周六天你起码四天都与它喜相逢时,再好的性子也要跳起脚脚骂娘。然而在四中食谱上,饭豆蒸饭,饭豆烧菜(非肉),饭豆炖汤(配南瓜)……整个食堂阔大的空间,总是弥漫着饭豆那讨厌的豆腥味。不少人反抗饭豆压迫,敲着盅盅饭盒抗议:我们想吃肉,我们要吃肉!
肉也有,每周两次,逢三,逢六。但有肉的菜里,肉永远都不是主角。平日吃的都是油荤少得可怜的素菜。南瓜、土豆、白菜长期统治学生餐桌,地位坚不可摧。公平地讲,那时南山的菜农是有良心的,种菜少用农药(条件所限用不起啊),偏偏食堂大厨可能患有近视眼,使得我们很容易就能在菜中挑出肥硕的虫虫,此菜现在美其名曰天然绿色环保,虫儿吃得,人尽管放心吃。至于肉,六年来除了“猪二爸”,我就没有见过“牛大爷”和“羊二叔”。猪肉,要么与粉条联姻,要么和黄豆为伍,你要想敞开肚儿吃尽兴那是万不能滴。尽管如此,四中校园周三、周六还是洋溢着打牙祭的快乐,只不过快乐总是那么短暂而对肉的相思又是那么绵长!
天底下的学生没有不对食堂吐槽的。四中学生的抱怨引起了校方高度警惕:这帮娃儿忘本了,岂有此理!于是下令食堂做忆苦饭。大厨们精心选择了麦麸、野菜和其他一些不明物质,不放油盐,清蒸令熟,在忆苦思甜大会现场犒赏莘莘学子,让大家看看旧社会穷人吃的是怎样的伙食!学生们整体噤声,个个被这粗砺团子噎得眼泪花花。校方大喜:嗯,忆苦饭触及了灵魂!
一方伙食养一方人。毕业4O周年庆祝会前夕,同学在网上晒照造势。用放大镜仔细巡视,竟然没有一个胖墩甚至丰腴者,大家齐声感叹,这真要感恩当年的伙食!还得感恩女同胞,学校每年举办运动会,她们总是慷慨解囊,捐献出宝贵的饭票,让参赛的男同学尽情吃饱。我班有一项接力赛纪录据称保持长达二十年,参赛的四位男生透露,他们赛前每人吃了两份半饭菜,不创造佳绩哪里对得起女生捐献的饭票。
露天电影
五十年前的黄桷垭是个小镇,常住人口不多,甚是幽僻冷清,那幢三楼(?)一底的供销社是街上规模最大的商业建筑,至于电影院则从未有过。
文革时期官方特别重视用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占领意识形态领域,学校首当其冲成为了重要阵地,一年之中总要放映几场电影。电影在无遮无盖的球场播映,被我们称为“露天电影”。
七十年代文化荒漠,全国翻来覆去演出八个“样板戏”。学校偶有文艺演出,主角往往也是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。咱班诞生过李玉和、喜儿等校级明星,全班引以为傲。当然,按我们的审美眼光,学校的文艺演出远不如电影好看,何况有最受欢迎的“打仗”故事片。
太阳尚未落坡,球场上便扯起了巨大的银幕,隔了涂山湖,黄桷垭的居民远远也能瞧见,其实信息早就人人皆知。不一会通往四中的路上,便出现了扛着板凳扶老携幼的大队人马,前呼后拥,络绎不绝。那时四中没有围墙,四面八方开敞通透,乡邻们可以昂昂然长驱直入。好在我们从官方获得放映电影的消息后,下午便按班级把椅子搬到操场占据了有利位置。
往往不待天黑尽便开始放映。当第一束白光射到银幕上,观众情绪就被点燃,有娃儿故意伸出双手挡住光束,把小狗、小兔的剪影投在银幕上,引来一片嘻嘻哈哈笑声。照例先放纪录片,谁接见谁,哪里荒原又钻探出了石油。尔后才是正片。在胶片机沙沙沙的转动声中,剧情逐渐步入高潮,全场人屏住呼吸,上千双眼睛死死盯住银幕,此时有谁不识趣起身上厕所挡住了投影光源,立刻会引来一片嘘声甚至叱骂。
有意思的是,无论多么精彩的电影,即便最叫座的《地道战》、《地雷战》、《南征北战》,尚不到剧终,便陆续有观众扛着板凳退场。他们三步一回头,既想抢得退场的先机,又想关注电影主人公最后是死是活的命运。这可关系着他们明天评论电影时的话语权。
露天电影有其规律,在既定区域轮流放映。四中放映后,相邻的五中、邮电学院乃至南山公园那边的学校会接着播放,也有其他单位先放四中结尾的。于是不少学生夜自习逃课前往观看。并不带板凳,嫌麻烦。去了,往往银幕正面人满为患无地插足,遂退而求其次钻到银幕背面。那地儿人影稀疏,声音也不会太失真,但是众人看后一致吐槽“点都不安逸”,因为银幕上的人物统统成了左撇子,左手端杯喝水左手投掷手榴弹,勉强可以接受,但全体士兵举起左手向首长敬礼,怎么看怎么别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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